我們開始出發，我和許仙走在最後面。

許仙腿腳不方便，走的慢，走的費力，原本寒冷刺骨，萬物蕭索，瑟瑟發抖，在許仙這裏卻冒了汗。

上坡的時候，我忍不住去扶他一把，他對我笑一笑，說：我昨天看了黃歷的，今天適合挖寶。

我笑回：挖寶還要看黃歷？

許仙說：世間萬事，皆有定數，比如說你，該你晚上八點出生，那就是八點出生，就算是七點你要出來了，也還是出不來，非要到八點。

我笑了，問：那你說，今天本來我可以提前半小時起來的，但是我睡過了，到了七點半才起來，怎麽解釋？或者我再磨磨唧唧，故意熬到九點再和你們匯合，那就是說這個定數可以人為改變呢。既然可以改變，又怎麽能叫定數？

許仙曰：說明這個事情的定數就是九點集合，而不是七點半或者八點五十，你能改變？你做的就是定數之所在呀！

我心裏道：放屁都沒臭味！

可是我不說，我只是笑。

許仙又說：再比如我，如果上天給我安排一個孩子，我算了一下，大概就在今年，今年如果我沒把握住，那估計這一生都不會有子嗣了。

許仙一說孩子，我腦海裏蹦出尹森的畫面來，那個窗戶上的綠頭大蒼蠅，嗡嗡地在耳畔回蕩。

我無言以對。我們到了一段窄路，僅容一人通過，許仙走在前面，撩起的荊條枝突然掃了我的眼睛，我頓時流了淚。許仙回首問：還好吧？我沒註意到。

我說：沒事。

許仙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疊的整齊的淡藍色手帕，手帕上星星點點，仿佛蒼蠅留下的屎痕。他拿給我，要我擦眼淚。

我趕忙拒絕，說：不用不用。許仙笑了，把手帕收回，說：這也是個定數，上天安排好了你要在這裏流淚的。我也笑了。

大片的田地逐漸消失殆盡，我們進去了後山的溝裏，寒風並沒有帶給行走的我們一點冷意，反而如一陣樹蔭一般的涼爽。

松林他們走在前面，不時回頭看著我和許仙，我說：你們先走，我認得路。松林一會不見了，過了一會，我們又看到他們坐在地上，他們看到我和許仙，便又開始走，如事再三。許仙和我如流水一般講最近他遇到的故事，在我看來，都是異聞錄，聽著新鮮，也和我格格不入，故而又些許毛骨悚然。

我們遠遠看到了那個山洞，我仔細看了下，對許仙說：山洞有兩個哩，你看。許仙迷瞪著眼睛，果然看到兩個山洞，說：是哦，真有兩個山洞。

我也覺得新奇，松林他們住的是那個明顯的山洞，而有一個另外的山洞被夏天灌木叢的密密麻麻的樹葉擋住了。現在草木雕零，枝丫的稀疏之間，方看到一團黑，總體來看，就像一個人的兩只大眼睛，另一只眼睛受傷蒙上了紗布。

我看了一會，對許仙說：以前沒發現吧？

許仙說：我來過這裏一次，不過是晚上，我不知道。

我說：你看看，這是怎麽個說法，有沒有道道？

許仙盯著看，沈思了一會，說：過去看看再說吧。山洞越來越近了，我看到松林現在山洞外面，拿著石頭往山洞裏扔，扔了好幾塊，石頭打在土上，打在灌木堆裏，發出一陣悶悶的聲音。

我們在松林身後看著，松林在確認了山洞的安全後，領我們一起進去。我看到山洞裏荊條滿地，各種草一片黃，和洞壁渾然天成。

松林說：一段時間沒住，這裏像老家一樣。我們也就看了看山洞，起身出來，準備去盜洞。我說：我剛才看到有兩個山洞，還有一個在旁邊的葛針窩窩裏，要不要過去看看？

尹森不耐煩道：看個**啊，山洞晚點再看，先去請許大仙人看看墓，我們找不到棺材，靠許大仙人了。松林也說先去找棺材。

我們都看著許仙，儼然他成了靈魂人物。許仙說：我一路遠遠地一直在看，這山包包像極了一個人頭，有鼻子有眼睛，有嘴巴有頭發。

亮亮突然插嘴道：金頭，閣老的金頭！閣老當年不就是被砍頭了的嗎？對不對，對不對，許大仙人？

許仙說：先去墓下面看看吧。

我覺得許仙心裏有底，又覺得他沒底。大約和賣健康產品的講者一般，拋了一片樹葉，至於有沒有森林，先故弄玄虛再說。這也只是我的想法，大概松林，根民，亮亮，尹森，可能奉為圭臬也無人知曉。許仙說完，我們便去墓穴，我無意間看到，許仙往身後深邃地剜了一眼。

盜洞如初，只是枯黃的樹葉掩映其周。少了一些陰暗，多了一些浪漫。照例要有個人在地面放風，大家都看著我，我說：這次我要下去，上次我就沒下去。許仙必須下去，松林也必須下去。松林看著亮亮，根民和尹森，說：根民就在上面吧！根民說行。

根民答應後，一屁股坐在地上，掏出香煙，吧嗒抽了起來。

松林把繩子綁在洞旁邊一棵粗壯的松樹上，系個死結，說：根民，你抽煙的時候註意一下，不要把山點著了，那他媽事情大了。

根民說：我知道，你們也小心點，等你們。

我擡頭看看天，細枝縫隙裏一條條灰暗，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止了！一架飛機嗚嗚飛過，只聞其聲，不見其身。下去之前，每人抽了一根煙，松林大口抽，一口把三分之一的煙抽沒了。抽完把煙頭埋在土裏，頂上燈，雙手插進洞旁的土裏，身子已經進了洞，像古代被土埋了的犯人。

松林大聲說：我先下去，你們快點，不抽了。

我俯身在洞口，看著松林逐漸消失，越來越小，直到落地，他把燈往洞口晃，我眼睛立刻失明了。

我好一陣眩暈，等到迷糊看到根民淡定抽煙的時候，亮亮也已經下去了。

我說：你們著急下去了，許大仙人呢？尹森哼了一下，沒有理我。

許仙說：我在這呢。

許仙得意地用手指了指身邊，是一個荊條做成的簡易椅子，他已經準備坐上去，金色的繩子像長蛇一般，圍攏在他的身邊。尹森幫許仙系繩子，把繩子在荊條上挽了，又不松不緊地絡在許仙身上。招呼我說：過來啊，幫忙擡一下，許大仙人要下去了。

我朦朦朧說好的，便走了過去，和尹森一起擡著許仙，到了洞口，尹森說：慢慢放，慢慢放。我卻一下子放了下去，仿佛渴望許仙做個自由落體運動。尹森在許仙的啊呀中吃力地拽住繩子，大聲呵斥我：你幹什麽，劉中凱？怎麽像犯了癔癥一樣，啊？剛才就覺得你不對勁……

我不對勁嗎？我也覺得我不對勁！我的意識裏闖入了東西，在突然之間把我掠走，那麽恣意，仿佛一片安靜裏的兩個黃鸝鳴翠柳。

我趕緊說：尹森，尹森，給我一根煙！快！

根民趕緊拿出一根煙來，給了我，說：怎麽回事？怎麽回事啊？說著幫尹森擡許仙。許仙雙手趴在洞口，被根民和尹森拉上來。

許仙擦擦手，對我說：中凱，你剛才怎麽了？要謀殺我嗎？

我答不上來，我剛才的手沒有聽從我的使喚，沒有朝著我的思維做事，沒有按照大腦回路的指揮來執行指示，然而，事情過後，大腦也沒有責怪手的意思。我便說：許大仙人，對不住，我剛才走神了！

許仙說：沒事。

然而接下來的一幕令我們十分難堪：許仙說什麽不下去了！仿佛看到燕子低飛要下雨不肯出門，蛇鼠倉皇出逃地震將來不肯回家，白馬長嘶橋邊橋欲斷而不願過。根民和尹森勸說無果，都說怪我，我也覺得怪我。放在以前，我肯定會和許仙長篇累牘，華山論道，動之以情，曉之以理。

可我此刻，一動沒動。

不一會，松林和亮亮又上來了，松林了解情況後，拿出煙，點燃，給了我，我吸了一口，突然覺得像捆在腿上的幾個沙袋被解開放下，一身輕松。我對松林說：怎麽了？你們怎麽上來了？

松林說：我操！

煙真好抽，抽了一根，我還想抽第二根。松林便把整盒煙都給了我，對我說：你去勸說許仙，他不下墓！

許仙看到一群人圍住他，臉上風景如四季。他膽子不大，覺得如果不下墓有死在這裏和閣老作伴的風險，才算點頭答應，交代我們說：這個墓有點邪，你們下去後都要註意一點，聽從松林和我的指揮，好不好？

尹森和根民一聽邪這個字，大驚失色。根民手突然一抖，說他去上個廁所。轉身後，他半天才解開褲子，掏出自己的鳥，對著松樹，卻只是滴了幾滴。

尹森蹲在地上抽煙，說：松林，要不我在上面？我頭有點暈突然，可能剛才弄許仙的時候，不小心冒了金星。我媽說我要按時吃飯，我不吃早餐，就會頭暈。

根民回頭，說：尹森，你下去吧，我實在是不舒服，剛才抽煙抽多了，暈不說，胃痙攣的厲害，想尿尿，卻又尿不出來。

松林氣的要死，說：你倆都在上面！把自己照顧好！我們四個下去！

二人無話可說了，便默默地去給許仙系繩子。亮亮先下去，許仙第二個，松林第三個，我最後一個。

我雙手趴著洞壁上的堅硬的黃土，黃土像石頭一般。我的腳踩在小窩裏，慢慢下去，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去地窖裏玩耍的場景，也是這樣的模樣。

下到一半，我擡頭看看地面，尹森和根民的頭在天上掛著，像極了城市裏的曾經很火爆的大頭貼照片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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